少时学成语“忠言逆耳”产生疑问：难道顺耳的就不是忠言？去问大人被斥道：“小孩子别胡思乱想！”不敢再问，但疑问仍在。入大学修完“电子电路原理”，才恍然大悟：逆耳之言是负反馈，顺耳之言是正反馈；前者使系统稳定，后者导致系统不稳甚至失控。古人虽不知电子电路为何物，却早明反馈之理而用之。

    此处系统泛指具有放大作用的系统。在大礼堂听报告，为使报告人的声音能被全体听众听到，可借助扩音器。扩音器是一个放大系统：从话筒输入的声音被转换为电信号，由放大器放大到几百上千倍后，经过喇叭将之再转换为音量提高了的声音。喇叭发出的声音，其中难免有一小部分通过空间返回到话筒，是为反馈。反馈有正、负之分，分别起增强、抵消音量的作用。调节扩音器的技工不小心将放大量调得过高，扩音器先是发出噪声，然后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锐声音，这就是由正反馈引起放大系统极度不稳定而造成的“自激振荡”，即扩音器自行激发所产生的声音。

    正反馈对放大系统是有害的，它使噪声增加、工作不稳定，甚至会引起自激振荡。为消除正反馈，可在放大系统中引入负反馈。为在扩音器中引入负反馈，将放大器输出的电信号中取出一小部分，将之“反相”(改变正负号)馈送到放大器的输入端，使之与原先的输入信号产生部分抵消作用。引入负反馈后，系统就趋于稳定。逆者反也，忠言之“逆耳”与负反馈之“反相”是同一道理。

    皇帝是“金口玉言”的至尊，他说的话是圣旨，“普天之下，率土之滨”的臣民都得跪接恭听、一体遵行。孤家寡人的意志成为千万人的统一行动，这显然是一个具有极高放大量的系统，如有正反馈其后果不堪设想。聚集在皇帝周围的近臣、后妃、宦官等为了争宠，极力用顺耳之言讨好皇帝。如若是昏君，就陶醉在一片颂扬声中忘乎所以，自以为天纵聪明可以为所欲为。残民以自肥的昏君一意孤行，以致民不聊生、民怨沸腾，而昏君听到的仍然只是顺耳的正反馈。直到如陈后主那样落得个“门外韩擒虎，楼头张丽华”，方如梦初觉，却悔之晚矣。这样的事史不绝书。

    唐太宗是明君，他懂得“兼听则明”的道理，能任用像魏徵那样的诤臣。魏徵不负所望，提供了数十万言的逆耳忠言，而且能犯颜直谏，连唐太宗有时也让他三分，这种负反馈对“贞观之治”的社会稳定有重要作用。

    如今再奢谈什么明君和诤臣已不合时宜，但负反馈稳定社会的作用仍在，只是其机制有别。在现代国家中，亿万民众听命于一人者已不多见，但国家机构的放大作用有增不减。国家机构的效率越高，现代化通信手段及控制工具的使用越多，其放大作用就越大。古代的圣旨再紧急，用八百里加急递送到边陲也得若干天。现代只须一通电话或一则电子邮件，就可以在几分钟内使全国同时动作起来。“牵一发而动全身”，即此之谓也。控制论的创始人维纳(NorbertWiener,1894-1964)早就指出：这种高度组织化社会具有先天的不稳定性。他大声疾呼，注意防止由正反馈引起的不稳定。防止的方法是利用负反馈，国家机构中监察机关、信访部门之主要功能即在于此。现代社会中最有效的反馈是舆论监督，因为它是来自全体民众最直接的反馈。正确利用舆论监督，可以及时发现施政中的偏差进行纠正，这对促进社会稳定有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。和忠言逆耳一样，舆论监督的机制在于负反馈，真正能起到稳定社会作用的舆论往往是逆耳的，但还是要耐心听，认真处理。

    反馈的机制在于有一个具有放大作用的环路。以自激振荡的扩音器为例，其信号经过的路径是：话筒－放大器－喇叭－空间－话筒，形成一个环路，返回到话筒的信号与原先的信号相加，故为正反馈。再以负反馈的放大器为例，其信号经过的环路是：放大器－反馈电路－放大器，返回到放大器输入端的反馈信号与原先的信号相减，故为负反馈。一般而言，任何系统如存在具有放大作用的环路就能形成反馈，如反馈起增强作用就是正反馈，如反馈起抵消作用就是负反馈。明乎此理，不难在各个领域中发现许多反馈现象。

    维纳在他的名著《控制论》中提出一个怪问题：你是怎样拿到茶杯的？乍听感到好笑，一伸手就拿到茶杯，难道还有什么奥秘？细思量：拿茶杯是由大脑决定、小脑指令的意志动作，执行这个动作涉及到一系列的神经和肌肉，如非神经学专家兼学过人体解剖的医生，常人根本不清楚要动用哪些神经和肌肉，但照样能拿到茶杯，为什么？维纳认为是负反馈在起作用：从脑到手是生物控制系统，拿到茶杯是目标，视觉及手的动感提供反馈信号，如发现偏离目标就及时纠正，直到拿到为止，所以是一种负反馈。维纳还指出：小脑受损者的负反馈变为正反馈，使其意志动作失控而产生自激振荡，拿茶杯时手会激烈抖动。

    家乡溧阳俗语：“人越吃越馋”。我幼时有亲身体会，打开糖罐取一颗糖吃，觉得有滋味；再取一颗吃，觉得更有滋味。于是就不停地吃，越吃越馋、越馋越吃而无法自制。我猜想，这可能是大脑中出现了一个嗜糖成瘾的正反馈环路所致。如果猜对了，以此类推：烟瘾、酒瘾、赌瘾、毒瘾等是否也是由于大脑中存在相应的正反馈环路所致？是否可以用引入负反馈来戒烟、戒酒、戒赌、戒毒呢？

    在社会经济领域中也有许多反馈现象。股市的泡沫破裂现象，就是正反馈引起的失控。人们买股票是想赚钱，投机者利用这种心理作用兴风作浪。他们选择一种或几种股票大量购入以哄抬价格，局外人不明就里以为有利可图，就盲目跟进，使得价格进一步提高，先购者获得厚利吸引更多的人购买，将价格不断推高到超过其实际价值的不合理高度而形成泡沫。从几个投机者到许多人购买股票，这是放大；股价暴升吸引更多的人买入而进一步提升股价，这是正反馈。如此循环，直至泡沫破裂。借问经济学家：如何引入负反馈以稳定股市避免泡沫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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